《灯》校订版

**网络上仅流传有《灯》的 1930 年初版,无 1957 年 3 月校订版,特此提供,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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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选(共两册)/沈从文著. —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0月北京第1版 1995年5月辽宁第2次印刷
ISBN 7-02-001724-X/I·1478




因为有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处来,见桌上一个旧式煤油灯,各部分都擦得非常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给这青衣女人关于这个灯的一件故事。


两年前我就住在这里,在中国公学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睡觉,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桌子,认清楚了菜蔬,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情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象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

这事情连续发生了几几乎有半个月。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在当地报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洋烛涨价这件事情,是从照料我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这当家人对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预先就点上一支洋烛的情形下,总要和我说一次。

我的厨子是一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父亲到过西北、东北,去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且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很有了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府眼见日本军队对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时他在七十一团一个连上作司务长,一个晚上被机关枪所威胁,糊糊涂涂走出了团部,把一切东西全损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听熟人说我在这里住,就写了个信来,说是愿意来侍候我。我回信告他来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简单。来玩玩,住些日子,想要回乡时,我或者能够设点法,买个车票。只是莫希望太大。到后人当真就来了。初次见到,一身灰色中山布军服,衣服又小又旧,好象还是三年前国民革命军初过湖南时节缝就的。一个巍然峨然的身体,就拘束到这军服中间。另外随身的只是一个小小包袱、一个热水瓶、一把牙刷、一双黄杨木筷子。热水瓶象千里镜那么佩到身边,牙刷放在衣袋里,筷子仿照军营中老规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够一望而知,这真是我日夜做梦的伙计!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满意。一切外表以及隐藏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说话,也就全部清楚了!

既来到了我这里,我们要谈的话可多了。从我祖父谈起,一直到我父亲同他说过的还未出世的孙子为止,他都想在一个时节里和我说到。他对于我家里的事情永远不至于说厌,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又永远不会说完。实在太动人了,请想想,一个差不多用脚走过半个中国的五十岁的人物,看过庚子的变乱,经历过辛亥革命,参加过革命北伐许多重要战争,跋涉过多少山水,吃过多少不同的饭,睡过多少异样的床,简直是一部永远翻看不完的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闲,我即刻就问他这样那样,只要问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动人的回答。

平常时节我的饮食是委托了房东娘姨包办的,十六钱一个月,每天两顿,菜蔬总是任凭这江北妇人意思安排。这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对于饮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蚕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蚕豆。总而言之,蚕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则吃肉时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忘记加一点儿糖,吃鱼多不用油煎,只放在饭上蒸蒸,就拿来加点酱油摆上桌子。本来象做客的他,吃过了两天空饭,到第三天实在看不惯,问我要了点钱。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后,先时不告我这钱的用处。到下午,却把一切吃饭用东西通统买来了。这事在先我还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作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从那人的风味上,从那菜饭的风味上,都使我对于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饭一面同他谈部队上事情。把饭吃过后,这司务长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过不多久,我正坐在桌边凭借一支烛光看改从学校方面携回来的作文卷子,忽然门一开,这老兵闪进来了。象本来原知道这不是军营,但因为电灯熄灭,房中代替的是烛光,坐在桌边的我,还不缺少一个连长的风度,这人恢复了童心,对我取了军中上士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边不动。“什么事情?”听我问到他时,才走近我身边来,呈上一个单子,写了一篇日用账。原来这人是和我来算伙食账的!我当时几几乎要生气骂他,可是望到这人的脸,想起司务长的职务,却只有笑了。“你怎么这样同我麻烦?”“我要弄明白好一点。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们两个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块钱。别人每天把你蚌壳吃,每天是过夜的饭,每月你还送十六块!”“这样你不是太累了吗?”“累!煮饭做菜难道是下河抬石头?你真是少爷。”望望这好人的脸,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答应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饭做菜就派归这个老兵。

这老兵,到都会上来,因为衣服太不相称,我预备为他缝一点衣,问他欢喜要什么样子,他总不做声。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笔稿费,才向我要了二十块钱。到晚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买了两套呢布中山服,一双旧皮靴,还有刺马轮,把我看时非常满意。我说:“你到这地方何必穿这个?你不是现役军官,也正象我一样,穿长衣还方便些!”“我永远是军人。”我有一个军官厨子,这句话的来源是这样发生的。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到后来越加不成样子,所以每次吃饭都少不了一支烛。于是这老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买来了一个旧灯,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灯头剪成圆形,放到我桌子上来了。我明白了他的脾气,不好意思说上海地方用灯是愚蠢事情。电灯既然不大称职,有这个灯也真给了我不少方便。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性把这灯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着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的是那古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记起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幻想。我曾经和那些东西太相熟,因为都市生活的缠缚,又久和那些世界离远了。我到了这些时候,不能不对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点烦躁。这算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讲台去,那么庄严,那么不儿戏,也同时是那么虚伪。站在那小四方讲台子上,谈这个那个,说一些废话谎话,这本书上如此说,那本书上又如此说。说了一阵,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渐渐觉得已把问题引到严重方面去。待听到什么声音一响,才憬然有所觉悟,再注意一下学生,才明白原来有几个快要在本学期终了就戴方帽儿的学士某君,已经伏在桌上打盹,这一来,头绪完全为这现象把它纷乱了。到了教员休息室里,一些有教养的绅士们,一得到机会,就是一句聪明询问:“天气好,你又有小说材料!”在他们自己,或者还非常得意,以为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听到这些蠢人的蠢话,望望那些扁平的脸嘴,觉得同这些吃肉睡觉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争持,只得认了输,一句话不说,走出外面长廊下去晒太阳。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学生,取包围形式走拢来,谈天气,谈这个那个,似乎因为我教了点文学课,就必得负了种义务,随时来报告作家轶事,文坛消息。他们似乎就听点这些空话,也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近满是稿件和新书新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点空间,放下从学校带回来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了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水汇成小潭的院中青蚌叫嚷,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面对这煤油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转成为对于这个人的种种发生极大兴味了。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时不明白,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说过的那种狗肉,唱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

“杨嘛,一群专门欺压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们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一个正派革命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简直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乡那些年青小伙子,新从父母身边盘养大,不知这时节在这样好天气下,还会不会唱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办省长一来,好的都完了。好人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就象这个灯,我往年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用这样的灯。只有走路时还用粑粑灯。”

老兵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清油灯的消灭,有了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空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非常感动。可是这老兵,总是听到外面楼廊房东主人的钟响了九下,即或大声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继续谈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时候,很关心的看了看我的卧室,很有礼貌的行了个房中的军人礼,用着极其动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边告了辞,就走下楼到亭子间睡去了。这是为什么?他怕耽搁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迟,所以明明白白有许多话他很喜欢谈,也必得留到第二天来继续。谈闲话总不过九点,竟是这个老兵的军法,一点不能通融。所以每当到他走去后,我常觉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总不大能够安定。

因为当着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半世纪吓人丰富的生活经验,消化入他的脑中,同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用农村社会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纯朴优美的灵魂,来安排到这纸上来?望望这人的颜色,听听这人的声音,我感觉过去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人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乐观,看人时总象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内流出。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家乡战争,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母牛奏凯回营的战争,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我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象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便哑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够明白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温柔的也很妩媚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动摇!我望着这个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见了中国那些多数陌生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现代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对于他,我简直要哭了。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乱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带了点埋怨神气,要他出去玩玩,不必尽待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鱼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话不说。看到那样子我又有点不安,就问他:“是不是想看戏?”恐怕他没有钱了,就送了他五块钱,说明白这是可以拿去随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类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个笑样子,把钱拿到手上,默默的走下楼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点才上床,先是听到这老兵,开了门出去,大约有十点多样子,又转来了。我以为若不是看过戏,一定是喝了一点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赌博的事情上狂了一会,把钱用掉回来了,也就不去过问。谁知第二天,午饭时就有了一缽清蒸母鸡上了桌子。对于这鸡的来源,我不敢询问。我们就相互交换了一个微笑。在这当儿我又从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动了那种说不分明的言语。我只能说:“大叔,你应当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够喝么?”“已经买得了。这里卖的酒是火酒,亏我找了好多铺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乡亲,得来那么一点点米酒。”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我说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把那个酒瓶拿来,当我面摇了摇,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米酒,“你试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鸡,因为上海的鸡只须要一块钱一只。

学校工作这老兵士象是漠不关心的。他问我那些大学生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水是不是象军队请饷一样,一发生战争就受影响。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学生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因为要明白我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因为要明白我究竞钱够不够用。他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来,好象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楼梯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都感到不平。在先我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讨论点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生活风俗习惯。到后来他简直有点麻烦人了。并且那麻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忠诚的。所以我只得告他,我对于这件事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学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明白一说,自然凡事谅解,此后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从此对于和我来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来我住处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学生,在客人谈话中间,不待我的呼唤,总忽然见到他买了一些水果,把一个盘子装来,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旁边或门外楼梯口来听我们谈话。待我送客人下楼时,常常又见他故意装成在梯边找寻什么东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门。客人走去后,又装成无意思的样子,从我口中探寻这女人一切,且窥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记对这客人的风度言语加以一种批评,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论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聪明贤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厌烦,决不轻易把问题移开。他虽然这样关心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寿,但他总还以为他用的计策非常高明。他以为这些关心是永远不会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这些事在先我实在也不曾注意到,不过时间一长,我可就看出这好管闲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来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对于这种行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释,又不能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谈到这些事情为好。

这老兵,在那单纯的正直的脑中,还不知为我设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尽了帮助我得到一个女人的设计义务!他那欲望隐藏到心上,以为我完全不了解,其实我什么都懂。他不单是盼望他可以有一个机会,把他那从市上买来的呢布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站到亚东饭店门前去为我结婚日子作“迎宾主事”,还非常愿意穿了军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个将军的儿子,抱到公园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还做得有最夸张的梦,梦到我带了妻儿、光荣、金钱回转乡下去,他却骑了一匹马最先进城,对于那些来迎接我的同乡亲戚朋友们,如何询问他,他又如何飞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里,禀告老太太,让一个小县城的人如何惊讶到这一次的荣归!他这些好梦,三十余年前放到我的父亲身上,失败了。后来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败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这可怜希望了。他那对于我们父兄如何从衰颓家声中爬起,恢复原来壮观的希望,在父亲方面受了非常的打击。父亲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从西北,从外蒙带了因和马贼作战的腰痛,带了沙漠的荒凉,带了因频年内战的衰老,回到家乡去作他那没没无闻的上校军医正了。他又看到哥哥从东北,从那些军队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与黑龙江人的勇迈坚忍,从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嚣杂兴味,也转到家乡作画师去了。还有我的弟弟,这老兵认为同志,却尚无机会见到的弟弟,从广东军校毕业后,用起码下级军官的名分,随军打岳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龙潭,在革命斗争血涡里转来转去,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对生存深深的感喟,带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烂,一时代人类活动兴奋高潮各种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乡,在那参军闲散职分上,过着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认为我这无用人,还可以寄托他那最无私心最诚恳的希望。他以为我做的事比父兄们的更可以把它夸张的排列到故乡人眼下,给那些人一些歆羡。一些惊讶,一些永远不会忘却的豪华光荣。

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感到忧郁,也十分感到羞惭。因为那仿佛由于自己脑中成立的海市蜃楼,而又在这奇幻景致中对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纯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这老兵的梦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这个梦的权力了。

可是我将怎样来同这老兵安安静静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这老家人的梦远离了,我简直怕见他了。我只告他现在做点文章教点书,社会上对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总是常常看到体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来往,还有那更体面的精致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处来,他知道许多关于我表面的生活,这些情形就坚固了他的好梦。他极力在那里忍时,保持着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节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对于我的孤单感到同情。这另一个世界长大的人,虽然有了五十多岁,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世界是和他的世界两样。他没有料得到来我处的人同我生活的距离是多远。他没有知道我写一个短篇小说得费去多少精力。他没有知道我如何与女人疏隔,与生活幸福离开。他象许多人那样,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称赞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赞美一样。以为我聪明,待人很好,以为我不应当太不讲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这个人,他还同意我的气概,以为这只是一个从军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气概!凡是这些他全在另一时用口、用眼睛,用行动表示到了的。许多时候当在这个人面前时节,我觉得无一句话可说。若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顿比较好些。

那时到我处来往次数最多的,是一个穿蓝衣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这人都穿得是蓝颜色,也只有蓝色同这女人相称。这是我一个最熟的人,每次来总有很多话说,一则因为这女子是一个××分子,一则是这人常常拿了宣传文章来我处商量。因为这女人把我当成一个最可靠的朋友,我也无事不与她说到。我的老管家私下里注意了这女人许多日子,他看准了这个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为一切同意,比一个做母亲的还细腻。每次当这客人来到时,他总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愿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绍一下。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种学来的官家派头,在我面前问女人这样那样。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渐渐的,时间一长,女人对于他自然也发生一种友谊了。可是这样一来,当他同我两个人在一块时,这老兵,这行伍中风霜冰雪死亡饥锇打就的结实的心,谈到我婚姻问题上,完全柔软如蜡了。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衣女人同住,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

这老兵先是还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谈话,女人问到这样那样,象请他说故事那么把生活经验告给她听时,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差,非常矜持的和女人谈话。后来因为一熟悉,竟同女人谈到我的生活来了!他要女人劝我做一个人,劝我少做点事,劝我稍稍顾全一点穿衣吃饭的绅士风度,劝我……虽然这些话谈及时,总是当着我的面前,却又取了一种在他以为是最好的体裁来提及的。他说的只是我家里父亲以前怎样讲究排场,我弟兄又如何亲爱,为乡下人所敬重,母亲又如何贤惠温和。他实在正用了一种最笨拙的手段,暗示到女人应当明白做这人家的媳妇是如何相宜合算。提到这些时,因为那稍稍近于夸张处,这老兵虑及我的不高兴,一面谈话总是一面对我笑着,好象不许我开口。把话说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经为他一番话所动摇,责任已尽,这人就非常满意,同我飞了一个眼风,奏凯似的橐橐走下楼预备点心水果去了。

他见我写信回乡下去,总要问我,是不是告给了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的女人。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称”这一类名词。当发现我眉毛一皱,这老兵,就“呵呵”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会要生气,当真动手攫了墨水瓶抛掷到他头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衣女子的。

在这些事上我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象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象我的父亲,用废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他自己生活同对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副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那一个穿蓝衣的女人又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她就走了。我回家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喜欢用辣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点酒精炉子烧好了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陆军制服,象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脚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个军官的姿势,很有身分很尊贵的在后面慢慢跟着。他因为我这个客人的来临,把梦肆无忌惮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怜,来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爱人W君的情形,他们在下个月过北平去,他们将在北平结婚的。无意中,这“结婚”二字,又断章取义的为那尖耳朵老战马听去,他自以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这预兆,也非常相信这未来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边,为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悦,也感到一点应有的怅惘的时节,喝了稍稍过量的酒的好人,一个红红的脸在我面前晃动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怎么忽然有这样好菜,客人说从没有吃过这样菜!”

本来要笑笑的他,听到这个话,样子更象个猫儿了。他说“今天我快乐。”

我说:“你应当快乐。”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买,多买一瓶存放身边。你到这里别的没有,酒总应当让你喝个够量!”

“这样喝酒我从不曾有过。你说,我应当快乐,为甚么应当?我常常是不快乐的。我想起老太爷,那种运气,快乐不来了。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我还想起三少爷,我听人说到他一点儿,一个豹子,一个金钱豹,一个有脾气有作为的人。我要跟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冲锋,捏了枪,爬过障碍物,吼一声‘杀’,把刺刀剸到北佬胸膛里去。我要向他请教,手榴弹七秒钟的引线应当如何抛去。同他们在一处的都烂了,都埋成一堆。我听到人家说,四期黄埔军官在龙潭作战的全烂了,两个月从那里过身,还有使人作呕臭气味。三少爷好运气,仍然能够骑马到黄罗寨打他的野猪,一个英雄!我不快乐,因为想起了他不作师长。你呢,我也不快乐。你身体多坏!你为什么不……”

“早睡点好不好?我还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高兴。”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情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听到什么?有什么事说我瞒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还不知道我这时的心里,搞成一团象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这老兵于是哭了。那么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军人,一个……他真象一个小孩子哭了。我知道这哭是为欢喜兴奋而流泪的。他以为我快要和刚走去不久的女人结婚。他知道我终久不能瞒他,也不愿意瞒他。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尽力的地方还很多。他有了一个女主人,从此他的梦更坚固更实在的在那单纯的心中展开,欢喜得非哭不可了。他这种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时也告给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泪,一面就问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吴瞎子处去问问,也选择一下日子,从一点俗。

一切事都使我哭笑两难。我不能打他骂他。他实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顽固的相信我对于这事情不应当瞒他;还劝我打一个电报,把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几个家中人。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欢喜的好媳妇。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实,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他望到我,把口张大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后来看到他那颜色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相貌性情都同这穿蓝衣的女人差不多。可是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说明,对于后一段明白是我的谎话。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本来是非常强健的身体,到这时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了。

楼廊下的钟已经响了十点。

“你睡去,明天我们再谈好不好?”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象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象癫子,且赌咒以后要戒酒。又问我明天欢喜吃鲫鱼不。我不做声。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他望到桌上那一个福建漆盘子里面的苹果皮,拿了盘子,又取了鱼的溜势,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门拉拢,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了。听到那衰弱的脚踏着楼梯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悲哀。这老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情况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这人走后,听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睡觉,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楼梯上有一种极轻的声音,走近了门口,我猜得着这必定是他又来扰我了。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睡觉,所以来督促我上床了。就赶忙把桌前的灯扭小,就只听到一个低低的叹息起自门外。我不好意思拒绝这老兵好意了,我说:“你听吧,我事情已经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没有声音。待一会儿我去开门,他已经早下楼去了。

经过这一次喜剧的排场,老兵性格完全变更了。他当真不再买酒吃了。问他为甚么缘故,就只说上海商人不规矩,少良心,市上全是搀火酒的假货。他不再同我谈女人,女客来到我处,好象也不大有兴味加以注意了。他对我的工作,把往日的乐观成分抽去,从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闷。我不做声时,他不大敢同我说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梦,安置到一个新的方向上来,却仿佛更大方更夸诞了一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缩越小得可怜了。他不再责备我必须储蓄点钱预备留给一个家庭支配,也不对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洁加以非难了。

我们互相了解得多一点。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种同世界绝缘的寂寞生活,并不因为气候时间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拼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关于光明生活的估计,从前完全由他提出,我虽加以否认,也毫无办法挫折他的勇气。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根据,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满意,帮助他把梦继续做下去。

但是那蓝衣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处来辞行。老兵听说女人又要来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身上哀乐的认真。一些情感上的固执,绝对不放松,本来应当可怜他,也应当可怜自己;但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为老兵糊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象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从此蓝衣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起过,我明白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

本来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要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让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可是这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结束到那战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许多人一样,还是活着。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在一个古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谈天,再到河边去买柴,看看拢岸的商船。一到了夜里,就坐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结算日里的伙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发着各样的重誓。睡到硬板子的高脚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梦必梦到同点验委员喝酒,或下乡去捉匪,过乡绅家吃蒸鹅。这人应当永远这样活到世界上。这人至少还能够在中国活二十年。所以他纵不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来由了。我欢喜这灯,经常还使用它。当我写到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的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个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对我的希望和抗议。


故事说完时,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叹了一声气,走过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挲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主人是说过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以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的声容、颜色。女人好奇似的说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事,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间,房间里,那旧洋灯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支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自然会感到一种不同情调的。主人同穿青衣来客,把身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盏灯,且告给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候如何混乱,……末了,他指点那蓝衣女人的坐处,恰恰正是这时节她的坐处。

听到这个话的青衣女人,笑了笑,又复轻轻的叹着。过了好一会,忽然惋惜似的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说:“是的,这人或许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还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还那么可爱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惋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谈话,也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一见到,便反而会给许多人添麻烦么?”

女人觉得话说得稍过了头,有些事情应当红红脸。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衣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色衣服来了。主人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欢迎这种拜访。两人都象是这件事全为了使老兵快乐而作的,没有言语,年青人在一种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觉得房中太明亮了点,询问那个灯,今晚为什么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是嫌电灯光线太强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皮的言语,主人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灯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甚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房东家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难道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象说过,是老兵买的灯!”男子赶忙分辩,还说:“你知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真实美丽,……并且,穿蓝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衣的虽有一个,但她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这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实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的还答应了女人,这种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1930年写成
原载《新月》二卷十二期
1957年3月校

① 是两首凤凰山歌的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