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笔学习


沈从文

《绅士的太太》

变了颜色、分辩
绅士望到太太脸上突然变了颜色,料不到这事情会有这样吓人,就忙分辩说,“这是谣言,我知道!”

密谈
两个人在家中密谈了一些时候,小孩子不知为什么哭了,绅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来。

《灯》

少许、光明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

这些时候、不能不、目下、烦躁
我到了这些时候,不能不对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点烦躁。

照例、冤屈
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了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

一则、常常、我处
这是我一个最熟的人,每次来总有很多话说,一则因为这女子是一个××分子,一则是这人常常拿了宣传文章来我处商量。

即或、偏见的、无言语、感受不安
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

虑及、不高兴、一面
提到这些时,因为那稍稍近于夸张处,这老兵虑及我的不高兴,一面谈话总是一面对我笑着,好象不许我开口。

另外任何时节、忘记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衣女子的。

一切、相合、呼唤、妥贴
他看准了这个人一切同我相合。
他一切同意。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实,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点酒精炉子烧好了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

终久、瞒
他知道我终久不能瞒他,也不愿意瞒他。

略略
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差,非常矜持的和女人谈话。

说了一阵
说了一阵,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渐渐觉得已把问题引到严重方面去。

作弄、索性、放散、风度、常常、幻想
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性把这灯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到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记起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幻想。

加以阻碍、自然、等等事情
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

打量、简直就是、找寻、不平
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衣女人同住,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都感觉到不平。

预备、神气、时节、有意、应答
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情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象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
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

平常、时节、那种样子、不欢
老兵听说女人又要来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

神气、赶忙、当真、分辩、争持
当发现我眉毛一皱,这老兵,就“呵呵”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会要生气,当真动手攫了墨水瓶抛掷到他头上去。
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睡觉,所以来督促我上床了。就赶忙把桌前的灯扭小,就只听到一个低低的叹息起自门外。
“不,我好象说过,是老兵买的灯!”男子赶忙分辩,还说:“你知这灯是老兵买的!”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处置、口、支使、望到
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亲,用废话去支使他走路。
他望到我,把口张大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

天才
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嗜好、即刻、空闲、动人、恐怕
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闲,我即刻就问他这样那样,只要问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动人的回答。
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他这种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

显然的事、所说、中意、招待
显然的事,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

菜蔬
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不到的丰盛。

规矩、平素、排
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喜欢用辣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先时、告、谎、相貌性情
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后,先时不告我这钱的用处。
后来看到他那颜色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相貌性情都同这穿蓝衣的女人差不多。

告过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起过,我明白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

告给、神气、一面
主人又说起了那盏灯,且告给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候如何混乱,……
他同时也告给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泪,一面就问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吴瞎子处去问问,也选择一下日子,从一点俗。

在先、应当、时节、打扮、两手、声明
这事在先我还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作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

体格
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

不大
“早睡点好不好?我还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高兴。”

瞒我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情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称赞、告、很懂得、欢喜
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欢喜的好媳妇。

末了、毫不做声、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
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

觉悟、冒失、赌咒
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象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象癫子,且赌咒以后要戒酒。

思索
这人走后,听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睡觉,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

当真、缘故
到后人当真就来了。
他当真不再买酒吃了。问他为甚么缘故,就只说上海商人不规矩,少良心,市上全是搀火酒的假货。

难过处
我不做声。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

不大、兴味、不做声、说及
他不再同我谈女人,女客来到我处,好象也不大有兴味加以注意了。
我不做声时,他不大敢同我说及生活上的希望了。

安置、仿佛、夸诞
他把自己的梦,安置到一个新的方向上来,却仿佛更大方更夸诞了一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

意见、责备、庄严
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

责备、储蓄点钱、预备、支配、非难
他不再责备我必须储蓄点钱预备留给一个家庭支配,也不对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洁加以非难了。

破灭
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拼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

但后来、根据、如何
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根据,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满意,帮助他把梦继续做下去。

预备、处、辞行
但是那蓝衣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处来辞行。

听说、时节、平常、那种样子、使人不欢
老兵听说女人又要来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

情形
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身上哀乐的认真。

口哑、总不忘记、一副善良的心、打算、一切
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副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

打算、胡涂、难堪、脸嘴、报了小小的仇、应当
但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为老兵糊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象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一切、全是、措置、纠葛
这老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情况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

绝了踪迹、更坏的是
从此蓝衣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

暑假时节、转回
本来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

方面
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要到南京去玩玩。

沉静、间或、欢喜、吵闹
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让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

大清早、相熟、谈天
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在一个古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谈天,再到河边去买柴,看看拢岸的商船。

夜里、日里、草纸、错误、重誓
一到了夜里,就坐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结算日里的伙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发着各样的重誓。

纵不
所以他纵不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来由、欢喜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来由了。我欢喜这灯,经常还使用它。

沉溺
当我写到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的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个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

《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

再也不能照 天气是很有趣味的天气 忽然放了晴 不高兴再走一步了 歇息一下 其时满天是霞 一些人 特地走来看看的 天快晚了 意外的变故 到地后 消磨长日

《如蕤》

拾 株 略 过 若 故 较 独 届 尤 自 皆 尚 忽 卧 泅 已 无 见 告 微 贪

明白 无处 欢喜 极美 伤感 应当 装作 不曾 无力地 到后 预备 悄然 以为 无从 自由→随意 杰出 全个 照料 周到 较幼 即或 含笑 上半天 日头 礼拜 疏疏的 照常 从前 不易 一处 找寻 测度 各处 先前 孤寂 人群 注视 厌烦 即或 时节 固然 皱眉 怜悯 玩味 疲倦 将近 宜于 热烈 空阔 幻想 无边 盛夏 稀奇 一是 至于 一番 各处 匆忙 寻觅 难于 瞧见 皆如 尚远 畏怯 快乐 恐怕 重复 济事 行将 迷糊 救助 孱弱 无一 美丽 呼喊 清楚 眼看着 譬如 精巧 愉快 风光 粗野 柔情 天真 俗气 讨厌 妨碍 隔着 强健 庸碌 个性 初初 伟大 用处

甬道→走道 盘旋→环绕 时新→时髦 轻盈→轻巧 朱红→红 靥额→面额 依赖→依靠 做声→说话 西端→西面 执了→拿了 偏不→就不 一阵子→一会儿 停顿→停留 拾起→捡起 望着→看着 上半天→上午 并无→并没有 全不注意→没有注意 彼→他 神气→样子 略张→微张 绽出→露出 背过了→背对着 明白→知道 喑哑→沉默 以为→认为 杰出→出色 齐集→聚集 艳丽→美丽 即或→即便 全为→都为 旁的→别的 妥帖→周到 分分明明→清清楚楚 以上→之上 赭色→红色 恰在→刚好在 日头→太阳 尚未→还未 皆→都 晓雾、朝雾→晨雾 轻雾→薄雾 疏疏的→稀疏的 星子→星辰 照常→像平时那样 持了→拿了 起始→开始 初醒→刚醒 心头上→心上 打算→想法 预备→准备 羞涩→害羞 求索→探求 平凡→平常 言语→话语 找寻→寻找 都市→城市 俨然→就像是 模子→模板 稍稍→稍微 情形→情况 蠢像→愚蠢的样子 年纪轻些的→年轻些的 只知→只知道 如何→怎样 或要→要么 故→所以 吃了点惊→有点惊讶 望望→望着 完事→结束 凑巧→巧合 固执→顽固 温习→回忆 重复→反复 不识面→没见过面 应对→应付 先前一时→之前 日光→阳光 早日→朝阳 衣袂→衣服 样子→模样 新秋→初秋 炫目→耀眼 时间将届→时间将尽 测度→推测 明澈→明了 张开→睁开 见得→看得到 行雨→降雨 长虹→彩虹 尽力→努力 看清楚→看到 脏污→玷污 气氛→气质

匆匆忙忙 的的确确 分分明明 谦卑谄媚 装模作样 糊涂样子 一钱不值 献媚输诚 造谣中伤 温柔雅致 体贴亲切 口角眉目 佳人迟暮 修短合度(高矮肥瘦都恰到好处)暮春风度 堕入玄思 柔弱无力 黯然无声 品学粹美 活泼异常 轻狂佻野 温柔亲切 不甚措意 独来独往 天真烂漫 顽皮天真 可怜可笑 丑角喜剧 光辉夺目 标致出众 流离异国 庞然大腹 清净无扰 轻舟浮泛 毫不忙乱 强而有力 喑哑无言 纯洁清明 悬胆垂直(鼻子)健全宽阔 毫无用处 手足之力 眉目口鼻 初生小犊 坚凝静止 倏然而来飘然而逝 划空而逝 整齐妥帖 纵横凌乱 因月而异 奇幻无方 雷声电闪 翻腾搅动 明朗粗豪

(齐平)
她欢喜散步,海滨潮落后,露出一块赭色砂滩,齐平如茵褥,比茵褥复更柔和。脚所践履处,皆起微凹,分明地印出脚掌或脚跟美丽痕迹。这砂滩常常便印上了一行她的脚迹。许多年青学生,在无数脚迹中皆辨识得出这种特别脚迹,一颗心追数着留在那沙上那点东西,直至潮水来到,洗去了那东西时,方能离开。

她向那看护又亲切又温柔的说:
“夏小姐,好呀!”
那看护含笑望望喊她的人手中的朱红皮夹。
“如蕤小姐,您好!”
“夏小姐,医生说病人什么时候出院?”
“曾先生说过一礼拜好些,可是梅先生自己,上半天却说今天想走。”
“今天就走吗?”
“他那么说的。”

(略歪)
女人嘴唇略张,绽出两排白色小贝,披着优美卷发的头略歪,做出的神气,正象一个小姑娘常作的神气。

(多情善感)
“我想起你一首诗来了。那首名为《季蕤之谜》的诗,我记得你那么……”若说下去,他不知道应当说的是“寂寞”还是“多情善感”,于是换了口气向女人说:“外边一定很冷了,你怎么不穿那件紫衣?”

(柔和)
病人似乎想起了这一个月来病中的一切,心中柔和了,悄然说道:“你不走,你同我上山,不很好吗?你又一定要走。”

(防备)
年纪轻些的,则只知写出那种又粗卤又笨拙的信,爱了就谦卑谄媚,装模作样,眼看到自己所作的糊涂样子,还不能够引动女人的注意,既不知道如何改善方法,便作出更可笑的表示,或要自杀,或说请你好好防备,如何如何。

(望望)
她望望天空,一颗流星正划空而逝,于是轻轻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道:“逝去的,也就完事了。”

(天明)
海边的潮水涨落因月而异。有时恰在中午夜半,有时又恰在天明黄昏。

(淡白微青)
有一天,日头尚未从海中升起,潮水已缩,淡白微青的天空,还嵌了疏疏的几颗白星,海边小山皆还包裹在银红色晓雾里,大有睡尤未醒的样子。沿海小小散步石道上,矗立在轻雾中的电灯白柱,尚有灯光如星子,苍白着一张张小脸儿。

(朝雾)
有些银粉色的朝雾,流动在沿海山上与大海水面上。

(融解)
日光出来了,烧红了半天。海面一片银色,为薄雾所包裹。
早日正在融解这种薄雾。清风吹人衣袂如新秋样子。
薄雾渐渐融解了,海面光波耀目,如平敷水银一片,不可逼视。

(赁)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潮汐退尽的砂滩上跑去。

(少用“的”)
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却并不使她感到孤寂。在清净无扰孤独生活中,她有了一个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

(在意识中)
一个女子即或如何厌烦男子,在意识中,也仍然常常有把这种由于自己美丽使男子现出种种蠢像的印象,作为一种秘密悦乐的时节。

(东边一点)
东边一点,还有两个海湾,也有砂滩,可以作海水浴,游人却异常稀少。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色相渲,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把)
她把方向弄迷糊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浪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中)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攫住头发,带她想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到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了岸时便昏迷了。

她问他:
“你每天洗海水浴吗?”
他点着头。她又问: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海滨?”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应当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不想么?”
“我想也没有用处。”

《边城》

(缚)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于是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静。
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必争着作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的攀引缆索,让船缓缓的过去。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送队伍上山,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走去很远了,方回转船上,把船牵靠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子。

(末了)
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了那个兵死了。

(草木)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下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在成熟中的生命,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傍着)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

(訇)
夜间果然落了大雨,夹以吓人的雷声。电光从屋脊上掠过时,接着就是訇的一个炸雷。翠翠在暗中抖着。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担心她着凉,还起身来把一条布单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说:“翠翠,打雷不要怕!”
翠翠说:“我不怕。”说了还想说:“爷爷,你在这里我不怕!”
訇的一个大雷,接着是一种超越雨声而上的洪大闷重倾圮声。两人都以为一定是溪岸悬崖崩落了;担心到那只渡船,会压在崖石下面了。
祖孙两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听雨声、雷声。

《柏子》

(依然)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房子相间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对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做皇帝)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作皇帝。

《萧萧》

(挞)
有时候,垂到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了气,就挞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声来。

(光景)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木叶)
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小笠帽玩。

(神气、样子)
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丈夫》

(处治)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情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官府,在感情上却亲近了船家。

(上去一点)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用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脸膛。

(指点)
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

《三三》

(行将)
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眺望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

(鸡子)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寨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

(倦人)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蒙蒙胧胧便睡着了。

(停顿)
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

(貌作)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长舌)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扭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开释)
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到后)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一面)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

(撇了一下)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作答)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轻轻的)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鲁迅

《狂人日记》

(摆布、暗暗)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

(直捷)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

《药》

(灰白的路)
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

(天明)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早经)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阿城

《思乡与蛋白酶》

(时期)
自己烦倒还罢了,影响到别人,鸡犬不宁,妻离子散不敢说,起码朋友会疏远你一个时期,“少惹他,他最近有点儿精神病”。

《窗边的小豆豆》

(团团围坐)
校长叫大家在草地上清理出场地,以便各组都能团团围坐在一起。

(毫无二致)
明媚的春光,……这和电车教室里第一次与泰明同学相识时毫无二致的明媚的春光,此刻正把小豆豆揽在自己的怀抱里。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趿)
趿着拖鞋。

(褪)
褪在床沿。

(掼)
把手上的钻表卸了,往地上一掼。

(套)
把脚套进鞋子。

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

(晒痕)
右手无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

《日光流年》

(隐隐暗暗)
有什么事情隐隐暗暗在她的人生之末等着她,似乎为了躲避,她把身子一拐,从皂角树后边的杜家胡同拐走了。

(终于见天)
从倒下的麦稞间终于见天的苦艾和马苋菜在暴烈的日光中萎缩恹恹地歪着头。

(旋、长长久久)
蓝四十直起腰来,半旋了身子看他,像看一个不相识的生人,然而眼圈却是滋滋啦啦红了。他长长久久地盯着蓝四十那张热汗淋淋的脸,彼此就那么隔山隔水相望着,日光在他们的目光上闪着炽白的光色,发出细微而又清晰的声响。

他两手空着,胳膊横在胸前,左胳膊夹了右手,右胳膊夹了左手。

有条狗在司马蓝的腿边上转,他莫名地朝那狗身上踢了一脚,那狗尖叫一声,村人们的脚下就落满了白惨惨的惊恐了。司马蓝踩着地上的一层惊恐,看一眼逃出人群的狗,车转身子,一步跨上钟下的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上,扯着嗓子说:“大后天就开挖灵隐渠了,不想出工的站出来,自己上吊死在皂角树上也行,让捆在树上吊打也行,有谁不想去挖渠?”

(默静)
人群默静,唯司马鹿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人群,端一碗汤饭吃得汩汩潺潺。

(吃一碗饭功夫)
会议开得多说有吃一碗饭的功夫,司马蓝便宣布散会了,说都回家准备去吧,谁家这次要敢不往灵隐渠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渠修通了,敢喝灵隐渠一口水,我把他一家人的门牙敲下来。

女人们不再唤了。队伍上了梁道,她们立在村头怔着,孩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着远去的人马木木呆呆,做娘的便狠狠地一掌打在孩娃的屁股上,说哭!哭!你爹是去叫你长寿哩,你哭个啥呀。孩娃便真的哭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如银白的针儿朝梁上的人群扎去。听到了孩娃的哭声,男人便在队伍中回过头来,把手伸在半空摆摆,又跟着人马、车队走了。

(日头)
这也就放下了心,接过碗喝了那半碗鸡架汤,日头便临了西山梁子,从大门望出去,能看见一角的坡地里,玉蜀黍青旺茂势,泛着红铜的光色。

(树)
在那麦场周围刚收过秋的玉蜀黍茬地里,树了许多房椽和竹竿,每根椽上都吊着一盏马灯。

(木木的、立着)
她不说话,木木的立着不动。

棺材里除了光线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余舒畅而又惬意。杜岩在棺材里甜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村落里的冬风,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脚头那儿,从板缝挤进一丝青细的厉风,吹得久了,他的脚冷麻冷麻,如从雪地里跋过了一段人世一样。他就是被风吹醒了的,动动麻木的脚,把褥子往那棺缝中蹬蹬,缝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马湿暖起来,熟面粉一样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装棉花的白柔柔的气息,在棺材里弥漫不止。

这时候,他感到上身温热,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门口,就后悔入棺时没把屋门掩了。而上身这儿,有清新的日光气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晒暖。在棺材里翻了一个身子,将腿缩了,感到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犯眯,便想到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那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会晒在窗上,才会透过窗子洒在棺材的头上。他为还能晒上日光感到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缩缩,让日光透过三寸棺板,也能晒到他的腿上、脚上,可这当儿大门响了。院落里响起了他熟如自己衣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白色的小花,由远至近,飘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来。

日光已经红润,偏西得不可救治,似乎立马就要落下。

女人们自己嗑着,又把仁儿吐在手心,攒一手窝一下倒在孩娃的嘴里去。

二人并肩往沟下的河边走去,月光在他们脚下发出微细的被踢破的声响。

草草脸上的笑就把半条土沟给染红了。

《古都》

(铺石路)
  倘使能用竹子支撑起来就好了,可是……下雨天,过往的人可能会被胡枝子叶弄湿,不好走铺石路哩。

《冬天的梦》

  秋天来了又去了,他也想到自己跟裘迪·琼士肯定已是姻缘无份了。要把这个想法安在心里是不容易的,不过他终于还是说服了自己。晚上躺在床上,他总要翻来覆去思想斗争好一会。他总要想一想为她受过多少烦恼和痛苦,扳着指头算一算她做个妻子有哪几条明显的缺陷。可是想着想着心头又会涌起对她的眷恋,过上好一阵子才能阖眼。为了免得想念她在电话里的沙哑的话声,以及一起吃午饭时她从对面投来的眼风,他就发愤工作,要干到很晚才歇手,夜里还要上办事处去,考虑考虑长远的打算——就这样接连干了一个星期。
  干满了一个星期,他去参加了一次舞会,从别人手里请她跳了一次舞。跳完舞并没有请她在旁边坐一会儿,也没有恭维她一声今天真漂亮,这大概可以算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遭吧。她却并没有理会这些,这使德克斯特有些不快——但也只是有些不快而已。他看到裘迪今天晚上又换了个新的男朋友,一点也不觉得妒忌。多少时候磨下来,他早已妒忌不起来了。

  这一年明尼苏达的冬季长得简直没完没了,等到风里带来了暖意,雪水终于泻入了黑熊湖,那已经快到五月了。德克斯特一年多来第一次享受到一种心灵的宁静。裘迪·琼士到佛罗里达去了,后来又跑到了温泉城,听说她不知在哪儿订了婚,又不知在哪儿解了约。德克斯特刚下决心跟她一刀两断的时候,人家还未免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常常向他问起裘迪的近况,这使他感到伤心,可是后来看到他宴会上的座位总排在艾玲·希乐旁边,人家也就不再向他打听裘迪的消息了——倒是把裘迪的消息反过来都告诉了他。他已经不再是发布裘迪消息的权威人士了。
  五月终于到了。晚上,空气里潮湿得可以滴下水来,德克斯特走在黑沉沉的街上,心里感到惘然:曾几何时,一事未成,多少欢乐已经化为泡影。回想去年五月,正是裘迪搅得他无限心伤,想想真不可原谅而又毕竟原谅了她的时候——也正是他难得能够在心里抱个幻想的时候,那时他还只当裘迪终于渐渐爱上了他呢。付出的代价是久所珍惜的幸福,换得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他知道,艾玲不过是张在他背后的一方帘幕,是在发亮的杯碟间张罗的一只手,是呼儿唤女的一个声音……火炽的热情和妖娆的意态是从此见不到了,从此也无心再领略夜色的奇幻以及四时晨昏无穷变化的美妙了……再也没有两个薄薄的嘴唇往下一牵,凑到他的嘴边,把他抬到九重天上,与两颗仙眸迎面相对了。……这些印象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他为人刚强,又极机灵,这种印象是不会轻易淡忘的。

  他一旦看清其事无望,自己没有回天之力,拉不住裘迪·琼士,于是对她也就毫无怨恨之意了。他爱裘迪,只要他人未老,情未枯,他就会永远爱下去——可是这姑娘他是得不到的了。这就使他尝到了只有刚强的人才能尝到的那种极大的痛苦——以前他可也尝到过极大的欢乐,可惜只有短短的一阵子罢了。
  裘迪斩断这段姻缘,提出的理由是她不愿意从艾玲手里“把他抢走”——也就是这个裘迪,一度对他可是一心一意务在必得的。这么一个虚妄已极的借口,德克斯特听了却也没有激起什么反感。现在什么也激不起他的反感、逗不起他的乐趣了。
  二月,他到了东部。他原来打算把洗衣店出盘,从此就定居在纽约——可是三月里美国参了战,使他改变了计划。他立即回到西部,把店务交给合伙人经管,自己就在四月下旬进了第一期军官训练营。当时有多少年轻人像他这样,战争一来反倒感到有些欣慰,因为乱成一团纠缠在心头的千思万绪,这一下就全解脱了。

  “女人往往就是这样,说老就老了,”达夫林说着啪的一声打了个“榧子”。“甭说你是个过来人了。大概我也健忘,已经把她结婚时的那份丰采全给忘了。我跟她常见面都是后来的事啦。她一双眼睛还是挺漂亮的。”
  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袭上了德克斯特的心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喝得大醉。达夫林说了句什么,他一听哈哈大笑——这他是清楚的;可那到底是句什么话,有什么好笑——他就说不上了。不一会儿,达夫林走了,他就在长沙发上躺下,透过窗子望起纽约天边的景色来。夕阳渐渐沉到了那一溜高楼的背后,留下一抹粉红金黄的残霞,自有一种朦胧的美。
  他本来以为自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事到如今,已经不怕再受到什么打击了——但是现在他才明白,他刚才分明又失去了点什么,那种痛切的感受,决不下于他娶了裘迪·琼士,眼看着她红颜老去。
  梦幻都无影无踪了。他心窝里像是给挖去了一大块。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乱,赶紧用手掌使劲捂住了两眼,拼命地回想啊,回想:雪莉岛拍岸的细浪,月光下的阳台,高尔夫球场上的格子布球衫,明净的阳光,她脖子上那金黄色的细软的汗毛。还有那亲吻时的滋润的嘴唇,那带着忧伤的哀怨的眼波,那早上面目一新的清丽的风姿。唉,这些都已一去不复返了!都已成为前尘旧事,今天不可再寻了。
  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但是今天流泪,为的是他自己。他顾不上仪容不整,也顾不上手在发抖。他不是没有想到,可是他已经无心顾及了。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门已经关上了,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彩霞早已敛尽,只留下了那亘古不变的钢一般灰色的天穹。他即便有过什么辛酸,也都留在那幻想的世界里了,留在那青春的世界里了,留在那生活丰富多彩、引得他大做其冬天之梦的世界里了。
  “从前,”他自言自语说,“从前我心里总有那么股劲儿,可如今已经没了。如今已经没了,已经没了。我哭不出来。我没有心思。那股劲儿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围城》

  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

  鸿渐说:「好,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

  此後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

  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是不是都因为男女年龄的距离相去太远?但是去年对唐晓芙呢?可能就为了唐晓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鸿渐叹口气,想一年来,心境老了许多,要心灵壮健的人才会生这种病

  辛楣这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无含蓄,和盘托出,便说:「你听得厌倦了。这种恋爱故事,本人讲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觉得平常可笑。我有过经验的。」汪太太道:「我倒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赵先生,我想劝告你一句话。」辛楣催她说,她不肯说,要打门进去,辛楣手拦住她,求她说。她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说:「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

  四野里早有零零落落试声的青蛙,高松年想这地方气候早得很,同时联想到去年吃的麻辣田鸡。

  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後,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店,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是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後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彷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

  车梢占有好座位。原车有座位而现在没座位的

  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彷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半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彷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了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从车座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小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牠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包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麽大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於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方遯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吩咐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麽「咬紧牙关,站定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後世看方遯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遯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遯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遯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遯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然感悟,愧悔无已」。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於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遯翁自己对她不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

  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

  鸿渐身心彷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後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

  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

  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黏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後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

  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

  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麽,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

  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於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