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书摘


挪威的森林 /(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
ISBN 978-7-5327-7677-1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反过来,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六年时间,直到去年。”

  星期天早上,我九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蜻蜓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太阳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不见人影,就好像人都死得一干二净,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屐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柏油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营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往里瞄准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个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入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缝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蜿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个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我在大冢站下了电车,按地图中所示,沿着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了。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了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扩建或修修补补,但这些房子大多反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了,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脏乎乎。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十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了一条小商业街,正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由绿子的话而想象出来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和我小时候迫不及待地跑去买少年杂志的书店没什么两样。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

  “渡边君,你能够完整地解释出英语现在虚拟语气和过去虚拟语气的区别?”绿子突发奇想。
  “我想没问题。”
  “那我问你一句,这东西在日常生活中可有什么用处?”
  “日常生活中有什么用处倒谈不上多少。”我说,“不过我想,与其说具体有什么具体用处,莫如说它是一种训练,训练我们更加系统地把握事物。”

  我惊讶地看着永泽的脸:“在我的印象中,世上的人也都在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忙个没完,莫不是我看错了?”
  “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永泽断然说道,“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举例说,就是在职业确定之后其他人无不只顾庆幸的时间里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是这样的吧?”
  “正是这样。我要在春天到来之前完全掌握西班牙语。英语、德语和法语早已会了,意大利语也基本可以。如果不努力,这些能得到吗?”
  他吸着烟,我则想起绿子的父亲。我想绿子的父亲恐怕从来就未曾想过要跟电视学什么西班牙语,恐怕根本就未曾考虑过努力和劳动的区别在哪里。他恐怕太忙了,忙得来不及考虑这样的事情。工作本身就忙,又得跑去福岛领回离家出走的女儿。

  “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永泽说,“这点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是吗?”初美问我。
  “难说。”我答道,“我不是那样的强者,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希望相互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人,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这是不可强求的事。因此,我并不是像永泽君说的那样,认为人家不理解也无关紧要。”
  “我说的也差不多是同一意思。”永泽拿起咖啡勺说,“真的是同一回事,不过是晚一点的早饭和早一点的午饭之间的区别罢了。吃的东西一样,吃的时间相同,不同的仅仅是名称。”
  “永泽,你认为不被我理解也可以?”初美问。
  “你好像还没最后明白,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那么说,我希望某人理解自己莫非错了不成?譬如希望你?”
  “不不,那并不是什么错。”永泽回答,“正人君子称之为爱,假如你想理解我的话。我的人生观和别人的相当不同。”

  “是玩笑。”永泽说,“祝你幸福。困难不会少,但你这人也固执得可以,我想总会成功的。给你个忠告可以么?”
  “请。”
  “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我一定牢记。”我说。然后我们握手分别。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则退回自己的泥沼。